第一章 月却是故乡明
接到母亲打来电话的时候,窗外的雨还在下个不停,雨滴打在窗前,落下来打湿了我的衣角,刚回家没来得及关的窗被风吹的吱呀乱响,我的大脑一片空白,耳朵被我用力的贴在手机屏幕上,拿下来的时候屏幕已经被我耳边的汗水模糊,我不记得最后是谁先挂断的电话,那天晚上,我记得的只有雨声。
我太久没回去了,小时候最大的梦想就是远离家乡,离开只有一条街道的就能贯穿整个县,大街上随处可见的某家某户散养的牦牛,甚至连看到理发店外贴着泛黄快要掉落早已过时的发型海报就足以让我打个寒颤,我把对美好生活的向往寄托在另一个地方,或许是因为害怕故乡留住我那颗心,那双我不曾发觉常含着泪水对这片土地爱得深沉的我的眼睛,或许是因为我的脚步真的会为了它停留后知后觉的恐惧,才要不顾一切的想要飞得更远,跑得更快的,把家乡的一切都甩在身后。
我来到我阔别已久的故土,是为了送走我的奶奶。
母亲沉默的倚在家门口的石柱上,下半身围着藏式的围裙,围裙上沾上了煤炭屑,零零点点的小黑点在围裙上显得如此突兀,发尾被随意的绑成丸子,几簇发尾从后面冒出,唯独额前的发被紧紧的发夹夹在耳后,母亲就静静的站在一旁等着我停好车,我下了车,母亲就急急忙忙的小跑这几步路,从我手里抢走我的背包,恍然间看到母亲的两鬓白发,我几经忍不住热泪,硬生生吞咽下我的呜咽声,这般痛苦的情景下,我已经不愿将哀恸加在母亲这幅好似再加上一根稻草就要弯折的身躯,那天我记住的雨声里,现在想来的或许还有母亲的啜泣,一向雷厉风行的母亲,在拨通那个远在天边头也不回离开家乡数十年的女儿的电话,是否还是会有丝丝的哀怨?
我抛下的不只是我的家,还有我的母亲。
家里上座坐满了寺庙的僧人,下边落座的是家里的各路亲戚,内院正中央用铁架架起火盆燃烧着松柏枝,再往前就能看到家里佛堂上盏盏酥油灯,我赶到家里的时候就剩下最后一件事要做——天葬,我局促不安地坐在离门最近的沙发一角,听着他们谈论明天天葬具体的事宜,亲戚家的阿姨开始回忆起和奶奶一起生活的片段,情到深处快要哭到昏厥,母亲夺门而出,小姨妈也咬住嘴唇快走出门,家里此起彼伏的哭声,一切都变得那么混乱,我惴惴不安的站起,期间不少人来来回回的走出去又走回来,眼角挂着泪,无一例外的都盯着我,想要仔细看看我的脸,我的那双眼睛里是否有泪,他们靠眼泪衡量痛苦,可我的眼泪迟迟落不下,我像是在看一场舞台戏,灯光打在他们繁忙的身影,耳边响起的是诵经的背景声,我脱身于这个场景外,除了脚下能踩到有实感的地板和被来回的人推搡进也不是,退也不是无措的身体外,我几乎很难相信我在这里。
我后退到门后。
母亲这个时候回来了,看见我张了张嘴迟迟发不出声,我很难看懂母亲的眼神和叹息,现在想来可能是不忍,不忍她早已过了成年的女儿,面对亲人离世时竟愚钝的像个幼童,母亲清了清嗓子,沙哑的说让我先回去楼房,我另一个住处,随即就走到门前主持着大局,背对着我把门前挂着的钥匙掷在我手里,反手就关上了门。我站在门外,像是个陌生人悼念另一户人家,然后转身就能把一切抛之脑后。
我一夜无梦,隔天一大早就要去寺庙准备天葬仪式,家里来的亲戚很多,车辆排成了一个长队一辆连着一辆上山,母亲把我安排在了末尾的车上,山路十八弯,我竟也能昏昏沉沉的打个盹,梦里梦见奶奶斜躺在床上,奶奶常年劳作,膝盖早早就出了问题,腰椎也好不到哪里去,平日闲下来的时候就爱斜躺在沙发上,奶奶年纪大了以后身体发胖,我最爱把头靠在她的身上,翻个身脸就能埋在奶奶胖乎乎的肚腩上晒太阳,她总是厉声的让我走,手却护在我胸前,怕我掉下去时,还会往里挪动位置,妈妈工作繁忙,我打小就是她亲手带大的,从胖小孩到送我读大学,可是为什么我没有眼泪呢?
车停在了寺庙下边的山口,我们陆陆续续的下车,前面围住的人太多,我只瞟见母亲下了车,我还是没找见奶奶在哪里,直到我强硬的推开前面熙攘的人群,用普通话说着让一让走到母亲和舅舅旁,用几乎听不见的声音询问奶奶在哪的时候,母亲没看我,指了指前边寺庙石台板上用白色藏袍裹住的小小的,我不知道该如何形容的,
我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想要走上去瞧一瞧但是一动都动不了,白色藏袍裹得严严实实的,我什么都瞧不见,清晨山上的雾气还没有散开,我瞪大眼却还是看不清一切,直到发觉脸上的泪水滑落,想起可能不是因为雾,是泪,我在此刻才意识到死亡。
奶奶身体不好的那几年,总是会在我面前谈及死亡的话题,总是念叨些我听烦的大道理最后总是牵着我的手,执拗的像个孩子一样问我,要是有一天她走了我会不会哭,我总是逃避的躲开,一次都没有回答过,时至今日,我才直到她是害怕我会忘记她,她最疼爱的孙女,她视若珍宝的我,某天在记忆的长河里辨认不出她的模样,轻描淡写的揭过她的离世,可是我怎么会呢?
为了我升学,不远千里跑到异地用着蹩脚的普通话跟商贩讨价还价买菜,数十年如一日的早起为我准备饭菜,看着那些能垒成一座山的书本习题分不清初中和高中升学区别的她,忍着我的不耐烦总是告诉我说不要太辛苦了,说她以后可以放牛羊来养我,几十年用爱浇灌的我的这颗心,此时此刻如同剜心之痛,痛到不能呼吸。
天葬仪式开始,远处点起的炊炊烟火,盘旋在天边的兀鹫,轻抚过我的眼角的那一阵风,是你在替我擦眼泪吗?
第二章 越过第几道河流
我请了长假,想要呆在家乡,母亲没说话点点头示意她知道了,外面是久违的艳阳天,只是那场亲人离世弥漫下的雨季的阴冷依旧停留在家里,我们都默不作声,都害怕惊扰了彼此的痛苦。奶奶离世后,按照习俗家里面有关的遗物都要用火焚烧,母亲几次走到奶奶的房间,踌躇不前,我只好宽慰她说让我去吧,奶奶生前干净整洁,哪怕是年纪大了都要咬着牙,扶着膝盖打扫家里的卫生。
我不愿细细回忆房间中的一桌一角,打算草草结束时,看到了枕头下藏住照片的一角,轻手轻脚的抽出发现上面是一位女性的半身照片,泛黄照片背后是用钢笔写下的藏语,音译过来是“央金拉姆”,我不由得好奇,我从来没听说过奶奶有过小名,翻过照片仔细看还能从那位女性身旁的站立的模糊人影中辨认出枪的把式,奶奶出生于抗日解放后,人们迎来来之不易的和平,草原上时常举行歌舞庆典,大家载歌载舞欢声笑语,这样推算下来,照片上的无论如何都不可能是奶奶,那她是谁?
央金拉姆,好熟悉的名字,我努力搜刮着脑子里有关央金拉姆的记忆,奶奶房间里还回荡着转经筒的声音,从老式收音机缓缓不断传来女声颂唱的心经,我的记忆来到了儿时睡不着的时候,双手双脚缠在奶奶身上,她一遍又一遍为了哄我睡觉唱的同一首童谣
呀拉索 呀拉索
有一个美丽的女子
她的名字叫做央金拉姆
她的心地像海螺一样纯洁
她的品德像度母一样善良
远山上的敌人打破了草原的宁静
雪山要雄狮来守护
草原要老鹰来保护
家园要雪域儿女来保卫
她告诉阿爸和阿妈
她要像雄狮一样强壮 像老鹰一样智慧
央金拉姆呀 央金拉姆呀
你是否能看到
红色的光芒照亮了雪山
你是否能闻到
草原上阿妈煮的酥油茶香
央金拉姆啊 央金拉姆啊
我们记得你 我们记得你
难道奶奶唱的这首童谣中的央金拉姆,跟照片中的女人相关?
好奇的种子已经埋下,不用格外灌溉也能长出参天大树。
我用手机拍下了这张已经有些破损和模糊不清的照片,放回了奶奶枕头下,有时候不按照所谓的习俗办事,倒是痛快。我并不打算因为一时的好奇再去打破母亲渐渐好转的状态,无论真假与否,不可否认的是,我们都需要一点时间来慢慢抚平内心的苦楚,至少我还能从这突如其来的谜题中分散自己的注意力,也未尝不是件好事。
我很快联系到了修复照片的专家,等待照片复原的过程中,好奇心占了上风,那张古老的照片背后到底隐藏着什么故事,那段故事是否会跟我们家族息息相关呢?不久,工作人员发送了电子修复照片的原件,点进去时,我的心情不免有些激动。
修复版的照片更详细的复原出了那位女性的面容,表情严肃,不够饱满的双颊甚至有些凹陷,颧骨略微突起,令人印象深刻的是她那双眼睛炯炯有神,微微抬起的头,那种威严在远隔几十年后的今天我都能感知到几分,尽管照片复原出来,我内心的疑虑却从未减少过,连续几天,这张照片一直都在我的头脑里闪现,闭上眼睛都是那位女子的模样,数不清的问题想要开口去问,却找不到可以问的人,回答我的只有一片静默。妈妈看出来这几天我的反常,右手熟练的为我捻着糌粑,捻成一个个圆滚滚的小团子,摆在我的面前。我用手轻轻地捏着玩,小小的团子不一会就变扁了,我捧起藏茶一股脑地把团子全放进嘴里。“我们往前看吧”母亲开口,死一般的沉默,又是沉默。
我不知道是不是应该感谢那杯藏茶和糌粑紧紧的黏住了我的嘴巴让我出不了声,但我确实不知道该回答什么。我拼命的把糌粑咽了下去,顾不得牙齿上还沾着不少糌粑,糊弄的喝了一口藏茶就用袖子擦擦嘴,留了一句“纳过卡卓锦(我出门走走)”就离开了家,留下母亲一人在家。
我开着车漫无目的一直向前行驶,直到汽车抛了锚,只好停在一条不知名的小道,我环顾四周,不高不低的山丘将我围绕住,当死走的急连手机都忘记拿了,我别无办法只能碰碰运气看看有没有一位好心人能莫名其妙的出现在这里,顺便能载我一程。显然是不可能的,天色越来越晚,气温骤降,我已经打了好几个冷颤,夜晚的草原是最为危险的,你永远都不知道山丘的另一边出现的是人还是一头凶猛的野兽。
我鼓起勇气向前走,这几年随着国家对藏地经济发展的大力支持,不少同胞都住上了小楼房,传统的藏式黑帐蓬已经很少使用,但是还是有不少家庭为了方便放牧,还是会住在黑帐篷。黑帐篷,一般有13根柱子,象征13个护身战神。外围四方用比较高的柱子定位4条绳子和8条里层平展线,这12条绳子象征十二生肖。帐篷边离地面最近的地方用于固定黑帐左右两边和后面的9根木撅,象征九宫。架设黑帐篷外用的细绳,都是黑白双色相间的花绳,每条绳上有36个天珠纹,共有花绳10条、天珠纹360个,象征一年360天(藏族天文历算的概算法)。整个黑帐篷由两个大面组成,两面相连的时候用于扣撅的撅空有30个,象征一个月的天数,帐篷的篷顶正中留有天窗,这不仅可让灿烂的阳光照射进来,也可将帐篷内的炊烟排出去,还是一个天然的钟表,牧民可通过天窗透过来的光线观察时间。通常天窗上有一块盖布,白天打开、夜晚盖上,可防雨雪和寒风吹入帐篷内。说不定,我还能侥幸找到这样一户人家,安然度过这个晚上。
天上只有点点星光和淡淡月色,为我亮起微弱的光。我摸索着缓慢前进,没走多久,我就听见一声震耳欲聋的狗吠,一声又连着一声,我甚至能想象到那是一条如此之强壮的猎狗,藏族人为了防止外人的骚扰,常常会带着藏獒四处巡逻,藏獒生性凶猛,锋利的爪牙和闪电般的速度,也敢和猛虎对峙,要是落在它的口中,我怕是顷刻间就会变成碎片。恐惧驱使我不停狂奔,阵阵强有力的心跳和急促的呼吸声伴随着我已经带着哭腔的“阿妈”,小时候只要是被吓到了,我开口就是“阿妈”,有点像是口头禅,有时候对我来说是护身咒。我精神紧绷,片刻都不敢回头望,连脚下的路都不去看,一味的向前猛冲,结果脚下一个不注意就滑倒在一个泥泞地里,瞬间大声的喊出了一声“阿妈”,静谧的草原只能听见我的哭声。
“哦”我听见有人回话,情急之下不加思索连喊了好几声“阿妈”,仿佛得了失语症一般来来回回就这一个词,直到我看见摇晃手电筒的光停留在我几步路前面和一阵脚步声,我被看不清身影的人用手揽住了腰,扶着站了起来,我环抱着对方,开始放声大哭。
直到我边被搀扶着,边哭着慢慢走了几步路,走到了一个黑帐篷面前,固定帐篷左右两边的木撅各挂了盏小灯,帐篷最顶端挂着鲜艳的国旗,在黑夜中依旧熠熠生辉,借着光,我才看清楚搀扶着我的那个人,面容有些熟悉。
她穿着肥大厚实的羊毛袍,有些泛黄的藏袍,被我一身的泥泞又粘了不少泥。抬头往上看,就能看见她两颊的“高原红”和抿住的一片薄薄嘴唇,牵着我的手还能感受到粗糙的掌纹和起皮的皮肤,皮肤传来的温热和暖和气,让我的眼泪止不住往下掉。“阿内(阿姨)”我后知后觉的叫了一声,“卓,可那也卓(走,先回家)”呼吸的气息在零下气温的草原,形成朦朦雾气,停留片刻散去,我连忙点了点头,稳住还在打颤的双腿走进帐篷里。
帐篷内里,先看到的是用砖头砌成一个方正的炉子,下面架着火,上面放着已经滚烫的茶壶,壶嘴不停冒着热气,火炉下方还有用簸箕收集的不少牛粪,用来加火。帐篷内十分暖和,我坐在在炉火旁借着火气暖着身子,那位阿姨快步走到放满碗筷的橱窗前,搜索着想要找到一个干净的圆碗,把它放在灯下照着看看是否干净,随即又不太放心的用白布狠狠的擦了又擦,才放心地放在我的面前的木桌上,拿起火炉上煮好的藏茶,给我倒了满满一杯快要溢出来的奶茶。我等不及的抿了一口,感受着那股热气流淌在我身上。期间,那位阿姨一直注视着我,我这才意识到我还没向人家道谢,急忙站起来怯生生的说了句“卡卓(谢谢)”阿姨摇了摇手,被我不太标准的藏语逗乐,笑着说:“章着,嘉通(没事没事,喝茶)”于是,我便坐下来喝着奶茶,期间我手脚比划着借了手机向母亲报平安,许诺明天一大早就马上回家,虽然被劈头盖脸的一顿骂,可是听得我特幸福,接着又是好一顿解释我是怎么到的这里,省去了不少前因后果,因为实在没法用我拙略的藏语表达,那头的阿姨也十分给面子的点点头。解释过后,阿姨就招呼着我睡觉,我脱下脏了的衣服用水打湿清洗,挂在了火炉旁的小木凳上,方便烤干明天穿。我躺在用藏袍铺上的床垫上,毛茸茸的羊毛随着我的呼吸声左右晃,我还能闻见藏袍上的茶香味。迷迷糊糊要睡着时才想起来问,阿姨怎么就发现了我还愿意带我回家呢?就不怕我是个坏人,阿姨爽朗的放声笑了起来,用手拍了拍我,说傻孩子,你那么大声一直叫阿妈,谁都能听见。你叫阿妈的时候,我就想起了我在外地读书的女儿,她啊,也快要回来了。再说了,心里记挂着阿妈的孩子,都是好孩子。阿妈,阿妈,我念叨几句就进入了梦乡。
这夜我睡得格外踏实,天蒙蒙亮时,我在睡梦中听见阿姨打开帐蓬门进门的声音,清晨微风凌冽我打了个激灵,揉了揉眼睛坐了起来,就看见阿姨背上背着捡拾牛粪的粪篓,看见我迷迷糊糊的起身,面带微笑祥和的招招手,让我收拾起来吃早饭。紧接着,帐篷的门帘再度被掀起,我打眼一看,是一个穿着藏青色冲锋衣的女孩,胸前还挂着单反相机,我有些迷糊,还没反应过来。那个女孩子倒是先大方的跟我打招呼,我们仨围坐在火炉旁闲聊着吃早饭时,我才得知这个女孩子叫做杜沁,祖籍是陕西西安人,因祖母幼时曾被当地人所收留,一直在这里工作,这次回来是为了拍摄有关抗战历史的纪录片,今早回到家时,从她母亲口中得知我的遭遇,说到我被狗追时,她大笑不止险些从小木凳掉下来,我连忙扶她 结果被她一拽也跌倒在地,我们相视放声大笑,人和人的相遇如此之奇妙,我如今回想时,隐隐觉得是命运的安排。
我正在打电话找人修理我这抛锚的车时,杜沁注意到了我车上悬挂着的护身符,她仔细端详时,我大力的开门动作,惹得护身符一阵摇晃,杜沁敏锐的注意到了我放在护身符后的那张照片,她面色凝重,盯着照片久久不语。我挂了电话,转身就发现杜沁已经将护身符后的照片抽了出来,攥在手里。我有些疑惑,还没等我先发问,杜沁先开了口:“这张照片你是哪来的?”我一下就注意到她口中难以忽视的质问和愠气,我想或许她知道些什么。
我便一五一十的将所有事情都告诉了她,许久之后,她才开口向我解释道,她们家中也有一张这位女士的照片,家里的长辈视若珍宝,要不是祖母去世前被家里人发现手中紧攥着那张照片,或许她们终其一生都不会发现。她的故事很简短,我舔了舔早已干涩起皮的嘴唇不知该说些什么,这个照片背后的故事或许远比我想的复杂。我几经劝说杜沁,拜托她将那张照片借我看上几眼,她犹豫,我也不好强人所难。
我的汽车一时半会是修不好了,我只好讪讪的搭上杜沁的车回家,杜沁答应的爽快,之前让人胸闷的气氛一扫而光,女孩子的友谊就是让人这般温暖,彼此尊重,彼此帮助。走之前,阿姨慈祥的用双手捧着我的脸,我们两个互相抵着额头,阿姨轻声念着六字真言,保佑我们不算远的路途平安。我眼角有些湿润,藏地真挚淳朴的仁心善意,或许就是无数人对藏地如此心向往之的原因。
坐上了杜沁的车,我们开始畅聊人生的起起伏伏,车窗外草原大美风景,遍地盛开的不知名的花装饰着一片无际的绿,零星的牛羊群低头吃着草,有时还能发现不知道从哪里窜出来,胖的圆滚滚的田鼠,站立在小山丘上观察着四周。时间过的很快,离我家就只剩下一个转角时,杜沁稳了稳声音,开口问道:“为什么你一定要得到个答案”。她说的话没头没尾的,但是我清楚知道她的意思,几次辗转睡不着的夜晚,不敢惊扰母亲,借着月色看那张照片时,我有时候也会问自己,我到底想要知道什么?
斯人已逝,一切因缘而起,因念而生,缘起缘灭,我们能做到的只有放下。
可是每每看到那张照片时,我总是不由得想到奶奶。我一度觉得让奶奶面对死亡的不只是令人痛恨的疾病还有总让她无休止等待的我,也是罪魁祸首之一。她一生都在漫长的等待中死亡。没有人过问她的过去,没有人倾听过她的心事,没有真正在乎过,直到死亡将我们隔绝的时候,我才讽刺般后悔。那张照片不是一张普通的照片,是我的赎罪券。
第三章 一江春水向东流
在无数次寻求帮助无果后,我的心情愈加烦躁,泄气的想照片的秘密或许再也无法解开时,我收到了杜沁的短信,我点开她传来的简讯,得知她把一个纸盒转交到我母亲手中。我搬起那个巨大几乎有我半身大的纸盒时,却比我预想的轻很多。纸箱被胶带层层严密的包裹着,即便是用锋利的藏式尖刀划开,也弄得我满头大汗。层层剥开后,里面是摆放着一个长宽大概18cm左右的藏式彩绘红木盒,木盒前原本按照传统镶嵌的绿松石消失不见,木盒上端的四个角都掉了不少颜色,彩绘出的画也被磨得模糊不清,尽管这个木盒已经有不少年头了,但是木盒上除了时间带来的无可避免的磨损以及消失不见的绿松石,几乎没有什么人为损害,一尘不染。
打开红木盒,放在里面的是一张多人女性合照和一沓书信。复原后那张照片上整整齐齐站着三排身穿墨绿色军装打扮的女性,她们面容稚嫩,看起来年纪尚幼,最后面的则是一位看起来较为年长的威严女性,我想应该是她们的负责人。我细细察看,那位名叫央金旺姆的女子站在前排右数第三位,右边则是一位短发圆框眼镜女子。大家都笑脸盈盈的面向镜头。我受到她们的感染,也不由得微笑起来,放下照片,那一沓厚厚的笔记吸引了我的注意力。
深夜,淡黄色的灯下,我读起那个不为人知的故事。
1931年 秋
怒,怒,怒!
日本竟敢猖狂至此,侵占我东北山海关至黑龙江近110万平方公里国土,浪子野心,昭然若揭,其心可诛!
难道,我泱泱大国,将要步而度朝鲜的后尘,就要亡国灭种了不成?
帝国主义惨无人道阴险毒辣,自满清政府内政不修签订数条不平等条约,侵占我国土,屠杀我同胞,烧杀奸掠任其为所欲为。消息传来时,师范的师生们无不痛心疾首,我们常常悲痛到连课都上不下去,平日里读书声朗朗的学堂,学生们嬉笑打闹,一切如此光明,然,帝国主义的血腥暴举和虎狼之心,亡国灭种的奇耻大辱,近在眉睫,学校里如今一片叹息声。望着幼童懵懂无知的如同草原上幼鹿不知猎人即将逼近的猎枪的双眼,我是无论都想不出该如何向他们解释,或许还等不到变成草原上美丽的格桑花和盘旋的雄鹰,家园就要亡了。听着他们还在唱着的童谣,我只能在沉默中哀鸣,在沉默中爆发。每每想到这,我心之悲痛,捶胸顿足,难解我心头之怨,难解我心头之恨呐!
国难当头,我辈岂能做缩头乌龟宵小之辈,凡我同胞都应奋起反抗,同小小倭奴厮杀奋战,人生难逃一死,若是为祖国驰骋战场,杀身成仁,也不枉我读书做人十几载,是时候,要让它见识我大国万众一心的决心和气吞山河的气势,河山不归,誓不罢休!好在师范中学的师生们着手成立学生抗日义勇队,我们日夜举行研讨会,办墙报,虽然疲惫,但是大家都一鼓作气,能为国出一份力,我们打心底里高兴啊。很快,我省政府,陆军新编第九司令部均派出“指导员”出席义勇队成立仪式,以表支持。最终,十月三日在西宁城外举行抗日誓师大会,我虽身穿单薄,但我心之滚烫,《告同胞书》一经发表,同胞们团结一致,纷纷成立抗日义勇队,而今,我们集体挥拳宣誓,齐声唱誓,誓词铿锵,如秋雷滚滚。
“我辈自立军之日起,同心同德,共御外侮,一举一动,不求自私。
故投笔非汐封侯,实薄班超而不义;执戈必须救国,当效岳飞以自奋!且今日之中国,民乃觉醒之民,兵是敢战之兵,合兵民同体之力,战无不胜;结上下一心之诚,功无不奏。反观日本,穷兵黩式,国伤民病,而仍不知悔祸,竟挟兵以侵华,外强中干,久战必败,尤况彼处处树敌,失道寡助,虽欲不败,岂可得乎?明此情势,知狂寇之不足畏;坚决迎战,信胜利之终可取。然而沈变乍起,敌锋方张,街不早日讨伐,将何以遏其势而惩其凶!如能及时动员,必足以振我式而利我战。青海虽日边陲,实为重地,居江河之上游,当西北之要冲,千百年来,兵事辄见,人有果敢善战之称,功多御侮固圍之名。于今国难当头,危及全民,地不分远近,人不论男女,救亡图存,咸有其责;抗日保国,义当勇为,此我省青年学生之所以兴起而志愿联合成军者也。除电陈中枢申明斯旨外,用特集会,激励士气,爱国不敢后人,抗敌愿效前驱,逐彼倭奴,还我河山,不达目的,誓不罢休。”
还我河山,不达目的,誓不罢休!誓不罢休!誓不罢休!
八十九年过去,我拿起薄薄一张信纸,笔锋之强劲,还能摸到信纸背后的字印,情到深处,字迹越发潦草,不难看出内心的愤懑,国家危亡时刻,她的命运犹如浮萍一般,又将会何去何从呢?我长叹一口气,努力眨了眨干涩的双眼,继续戴上眼睛,拿起了下一封信。余下书信的时间线都因时代背景原因断开,下一封已经是六年后的了。
1937年
喜极而泣
国民党“国民参政”会聚集全国各阶级知名人士组成若干慰问团,分赴全国各地慰问。赴青的是声名远播的爱国华侨陈嘉庚先生和著名作家老舍先生率领的北路慰问团。
两位先生赴青的消息不胫而走,传播很广,在学生间引发了不小的“骚动”。我还记得我在读到读到的那篇《日本撤兵了》,先生文笔锋利,字字都是啼血,讽刺社会上三分钟热之后军训操场不见人影人们只顾眼前一己之力,盲目乐观,敌国之货照买,“甚至官吏纷纷到东北去”的文章读得让人内心悲怆,但又对此现象讥讽的无比畅快。
老舍先生第一次的演讲在西宁第一中学的南楼礼堂为教师和学生们做了一次学术演讲,题目为《什么叫新文学》当他讲到“不抗日无以徒生存,不团结无意图救国时”,我们内心都憋着一股气一股热气,一股足以震天撼地的气。那一天我们注视着台上,身着黑色制服,面带微笑的老舍先生,我们以暴风般的掌声表达了对他的敬仰之情,老舍先生生动地给学生们介绍了外地青年的爱国表现和事迹,他的每句话都像一束血红的火把,给我们以很大的鼓舞和感染。
演讲将结束时,我们全场同唱老舍先生教唱的那一首抗战歌曲
“同胞们!细听我来讲,
我们的东邻舍,有一个小东洋,
几十年来忙兵练,
东亚称霸强,一心要把中国亡,
九一八,平地起风浪,
一夜离阵抢占了我们沈阳,
卢沟桥,二次李洞刀枪,
抢占了黄河北,又占我扬子江,
南京杀了几拾万,国都变屠场。
·················
我们歌唱到声音沙哑,热泪盈眶,我们只恨不得立刻从军报国。慰问团在亲期间,《青海民国日报》的编辑郭也生先生,将我们十多个爱好文学的青年人组织到一起在老舍先生的下榻举行了一次小型的座谈会,老舍先生向我们仔细地解说了《怎样写作》,我们恨不得人手一个厚厚的笔记本,把所有对革命的疑惑都在今天一次性全解决了不成,我们十多个人围坐在一起各个昂昂拿着笔记和笔头,生怕错过老舍先生说的每一句话。等到提问时,我们同时开口七嘴八舌的,闹了不少笑话,老舍先生温和的点点头,向我们摆了摆手“同学们不着急,不着急一个一个来一个一个来。”我们都有些不好意思,老舍先生注视着我们语重心长地讲,“青年就应如此,只有求知若渴的态度和敢于提问的精神。方能迸发出无穷力量。”当我提问到文学创作与革命活动之间的取舍时,老舍先生严格的指出我思想的狭隘之处,老舍先生严肃地说天下兴亡,匹夫有责,文艺工作者不应有“治国安邦非吾事,自有周公孔圣人”的思想,老舍先生让我们把文学创作看成是抗战的武器,让我们勇敢地担负起一个皮肤的责任,勇敢的殊死抗斗,为夺取抗战胜利服务,我们不舍得同老舍先生告别,老舍先生目送我们至大门处,我们郑重的向先生鞠躬,先生回礼。
那夜我们踏上的不只是归家之路,而是革命大道。我以我血荐轩辕!
读到此处,我内心有一种奇妙的感受,书信将我与只有在书中读到的历史人物联系在一起,仿佛我就是那位央金旺姆,我就是那个时代下的爱国读书人,我已经不自觉地将自己带入到那个年代。
1937年 夜
阿妈,在您看到这封信的时候,不孝的女儿已经踏上前往汉口的路程了。曲珍阿切与上海女工姐姐们一起在汉口组织成立了“妇女战时服务团”,曲珍阿切情真意切同我谈心,发展我成为她们其中的一员,我是说什么都要去得,女儿在外求学途中,承蒙曲珍阿切的照顾,女儿才得以安心读书,曲珍阿切虽较我年岁稍长,但我们同样都是在西北草原中挣扎着要追求理想的人,报效祖国的人,我们有着同样的革命目标和精神,情同姐妹。虽离家千千万万里,但是您放心,俗语说得好:“老虎是不敢吃成群的牦牛”您就放心我这头小小的牦牛吧。
西安事变,张学良,杨虎城两将愤然兵谏的抗日之举,震惊国内外。国内形势大变,无数爱国志士高举爱国旗帜。然,马步芳马主席却将剿匪凌驾于抗日之上,对西路军进行追剿,青海已经沦为马家的天下,政治独裁,军事右倾,社会衰败,经济萧条,我们饱受水深火热之痛。
我走的突然,知晓你定会埋怨我,可是阿妈,国家危亡之际,仅凭我一人的热血是难以御敌,义勇队虽人数众多,但是政府镇压,多数百姓民智尚未开化,光是做做文章,画画墙报是远远不够,唯有奔赴前线积累些实地经验,方才有用武之地啊。我知你和阿爸想要早早定下我的婚事,为的是让我在这乱世,不至于无依无靠。我也知道为了躲避战乱,三日后我们要举家搬迁乡野处,可是,阿妈,国恐要亡了啊,没有国,哪怕是天涯海角,苟活于世,又有何用啊,原谅女儿,恕难从命。父母养育之恩,我短短不敢忘,我虽一介女流,但亦有报国雄心壮志之心,乱世,难求顺遂无恙,但求您和阿爸保重,勿念。
不孝女 央金旺姆
1938年
新的一年即将到来,但是战火还在纷飞,革命的道路还需要我们坚持不懈的前进,前进,在前进。我们在这个特殊的日子前往平阳医院五慰问奔赴前线的战士们,一想到这里,我内心就一下子有了力量。曲珍阿切先是发表了我们此次慰问的目的和意义,战士们虽身负重伤,但是依旧鼓掌感谢我们的到来,我们一时间心中感动不已。我和来自上海的王忍负责为战士们代写家书,王忍,出生于大家,但是为了革命毅然决然投身于组织,她文笔犀利,常常只用只言片语就能反驳某些不良小人的一派胡言,还能拐到人奶奶家拐着弯骂人,每每在妇女报里看到她报道的文章,我们总是能大出一口恶气。不仅如此她还是一个有名气的记者,数次不顾生命安危报道事实,为的就是唤醒民众的良知和爱国热忱,我是打心底里佩服她。想来也是有缘分,我们一见如故,几次谈心下来,就觉得是知己一般。我们还曾一起设想等到革命胜利,我定要带她去青海,她都不知道牦牛长什么样嘞,我得带她好好见见世面。我们大家来自五湖四海,妇女团里的刘兰姐姐,早年间丈夫上前线打仗,久久没有消息,一听妇女团的成立,便毅然参加,想贡献出自己的一份力,虽然不识字,但她针线活可是一顶一的棒,就负责教我们些缝衣做饭,我们团里还有位特殊人物,钗娘姐姐身世凄惨,被父亲买到青楼换酒钱,一切都由不得她的愿,抗战爆发,她向组织捐出了所有财物,开始我们都对她有些偏见,她心中也知晓不愿久留,但是在曲珍姐姐的严肃批评下,我们真切地向她道歉,钗娘姐姐便留了下来教我们唱歌,革命曲调慷慨大气女子歌声婉转动听,二者合二为一,更能凸显我们女性以柔克刚的特有气质。
个人的智慧只是草间露珠,群众的智慧才是无穷江河,相信万众一心,革命的胜利就在前方。队伍里,有位小战士,年纪比妇女服务团年纪最小的刘真小妹妹还要小个一岁半,虽然年纪小,但他在战场上可是十分勇敢,杀了不少鬼子,我们都叫他小英雄,只是轮到给他写家书时,才知道日本部队扫荡,方圆百里内,血流成河,只有年幼的他捡回了一条命。抬头看替他挡刀的是暮年的奶奶,低下头来是长兄的断头,留下来保护他的是怀有身孕的姐姐,一家八口人,只留了他一人的命。他描述时,闻之无人不落泪,无人不痛心。
但是他很快站起来说道“为了将来革命的胜利,我们一定要振作起来,打倒帝国主义”一时间,医院里都是我们高呼呐喊的声音,还有什么比这呼声更震耳欲聋,还有什么比这意志更为顽强的,胜利一定是属于我们的!在为其他战士们写信时,有一位战士注意到了曲珍阿姐手上的戒指,发自内心地感叹道:“现在无论是什么民族都在为国努力,为国奉献,我们更要抓紧恢复身体,早日回前线杀鬼子啊”我和曲珍阿切无比激动,是啊,现在是国家危亡之际,中华民族是一家,我们都要团结一致,大家一起干!无论是平阳医院的战士们还是妇女团的团员,这一天我们都斗志高昂,情绪高涨。
今夜我一夜好梦,梦中山河无恙,国泰民安。
读到此处,我内心怅然,身处在和平年代的我,虽将那段历史铭记于心,但是却低估了战争带给一个家庭的痛苦,历史书上寥寥几笔,是一代人的兴亡。
1938年4月
收到来自青海的好友信件,打开时激动的手发抖连信都拿不稳,只是读到最后“宣统皇帝是不是要登基了”倒是让我好不无奈,青海地处边陲,交通闭塞,消息如此之不流通,百姓们多数都不识字,不知何为抗战,为何抗战,即便我们广泛刊登报刊,加大力度宣传,恐怕也难有大成效,我与曲珍阿切以及同妇女团的姐妹们几经讨论下,在曲珍阿切的领导下成立了“中国边疆宣传组织”,这次来信,让我深刻的意识到了,之前我们的宣传工作的缺乏和不足,我们的歌曲大多都是“洋调子”,许多民众都听不懂,又谈何动员和发展群众呢?我们要深入了解当地民众的真正要求和社会特点,循序渐进,万万不可“说教式”教育群众,要把她们当成是我们的亲阿妈和亲阿爸,多体谅和理解他们,这样我们的队伍才能壮大起来!
宣传团几经波折向川西和川南少数民族地区深入发展,我们取得了不少成就。我已下定决心要回青海,继续宣传抗日,曲珍阿切和姐妹们都支持我这个决定,王忍则继续留在汉口工作,我们约定好了,等到抗战胜利,我们一定要再见面。
宣传晚会上我们和当地的百姓们一同歌唱《义勇军进行曲》我们热泪盈眶,革命道路漫漫,但是同胞们的团结如同一根定海神针在我心,我们手拉着手,哪怕前方刀山火海,我们的心依旧向祖国。
起来!不愿做奴隶的人们,把我们的血肉筑成我们新的长城,中华民族到了最危险的时候,每个人被迫着发出最后的吼声,起来!起来!我们万众一心,冒着敌人的炮火,前进!冒着敌人的炮火,前进!前进!前进进!
五封信读下来,几度闭眼,冷静深呼吸下才能读下去。身处在和平年代的我,但是还是会被因为那时的黑暗时代下无力感裹挟,难以想象当时的她们是抱着何等的决心和勇气,坚信黎明终将到来。几份信纸下埋藏的是,一位少数民族女性在抗战时期坚毅爱国心,更是无数在历史上默默无名女性的巨大贡献。
拿起下一封信时,里面的照片掉落下来,照片上是一位身穿青绿色旗袍盘发女子,手挽着一位身着军队制服男子半身照,照片的边边角角十分平熨,被保存的很好。下边写着一九四零年八月,与爱妻杜铮合影一张。
展信,笔迹刚劲有力,好几张信纸,我读起来
杜铮
自中学一别,你我再也没见过面。
我托舅父四处打听,内心虽恐叨扰家人,但我实在是急切的不得了,只怕你会笑我沉不住气,也管不得那么多了。百般搜索,未得你丝毫消息,我内心哀愁,乱世之际,或许再难见面。
我原想入军校前,再见你。我,我有不少心事想同你讲,曾以为人生几十年,有些话还能慢慢叙,现在想来真是大错特错。如今命运浮萍一般。如此想来我真是一个愚笨的人。
训练之际,学同校同学告知我你与当地军官喜结连理,我十分替他开心,读书时你就常常一个人呆在角落读书,原以为是一个纤弱的女学生,谁知那日有人出言不逊,轻视女性,甚至有动手斗殴之举动,我还没拦住。你当时一个箭步冲出去动手回击,口中还振振有词的反驳,最后是以你和他同进医院结尾,他多处骨折,需进修半月不止,你倒是轻微擦伤。
见你时,你正被家里人斥责倔强的不愿道歉,我印象深刻,怕是难忘你眉眼。
幸得知你逃婚投身至汉口妇女团,我内心十分心喜雀跃。你以杜铮为笔名在各个知名大报上发表文章,直指卑鄙倭奴,慷慨诚词让我等战士内心心中振奋,我不由得更加钦佩于你,铮铮铁骨,铁骨铮铮。捷报一出,便第一时间相同你分享,天气转凉再多宽慰,或许不如捷报更让你暖心,我即将返青参与机场筹建工作,盼望你千万珍重身体,一切安好。
西北空军第八支队朱子祥
信件后附了一张早已泛黄的报纸,依稀还能辨认出些字眼。
“1938年我军暂编骑一师第二旅被调赴开封以东兰考,商丘一带,堵击西犯日军,马禄师长第二律旅在此战役中,虎胆虎威大显身手,战绩显著,西北铁骑名声大振。暂编骑一师二旅三团一连,于隆冬之时,在风雪交加中,对敌实施围歼,此外,打伤打死日伪军数百人,全部光复了被敌侵占之村镇,同时俘获寡廉鲜耻的民族败类马元林,骑兵师大获全胜,创出仅伤亡27名的战例”
下一封想来便是杜铮(央金旺姆)的回信
子祥同学
收到你来信,我十分欣喜。
中学毕业后,你恐怕是少数不多联系我的同学,感谢你发过来的捷报,我内心十分暖心,十分畅快。
想来抱歉,战争情势何等复杂,料想你的信也是经历了重重艰险到了我手中。思绪回到中学时,我倒还是想起不少回忆,你天性乐观开朗,我还记得你笑起来时眉毛弯弯,你在班级名列前茅,乐于助人,当时你可是十分受欢迎啊。转眼间,我们早已不是青葱的少男少女,往日美好童真的岁月已经不复返,抗战爆发,无数人流离失所,你我站在这滚滚洪流中前行,行路难,行路难,但我相信同是革命战友,你我不会轻言放弃。我将赴青参加宣传团工作的准备,到时我想我们就这抗日这一问题,能有许多讨论和思考。知你在空军部队服役,十分佩服。
向你及其一众空军爱国战士敬礼,抗日前线如若没有你们的殊死奋斗,就不会有现在的胜利,破晓之日快要到来。前进前进,再前进,同望你千万珍重身体,后会有期。
杜铮
1938年12月
我已抵达青海,斗志昂扬
西宁爱国青年孙昌龄和沈可敬,开设了中国文化服务团西宁社,直接与重庆中国共产党主办的新华日报取得联系,恳求每日报纸给我们寄上五十份,我们自己印刷抄写,在南京求学青海籍学生创办新青年,还专门开设了抗日专栏以宣传抗日救国,我汲取了早期宣传不落地“洋曲子”的错误,联合社团的其他同志同道合的好友们,上街表演小剧目。暑假期间,学校联合组织宣传团,步行到西宁,互助,大通,民和,湟源,门源等十县往返于千余里进行宣传,为了激发底层百姓的爱国情绪,我们还设立了识字班,每天坚持1小时,其中抗日三字经最为流行
“卢沟桥,兽横行;开大炮,轰良民,夺津沽,陷北平;百姓怒,世界愤。在沪滨,八一三;寇无敌,派舰船;陆战队,极凶顽;戮妇孺;屠老年;国际法,尽摧残;酷毒状,不忍言。敌到处,遍奸淫;钉城门,残杀身;飞机炸,市场焦;华美物,烈焰烧。台儿庄,我得胜,徐州府,贼崩溃;若努力,定成功,明耻辱,报仇恨;朱仙镇,岳家军,戚继光,破倭兵”
每天有许多事要干,有时连每日反思都来不及,就已然飘到梦中,虽无比疲惫,内心却十分充实。识字班的阿叔,阿姨们大多都是被我们硬拉进来,承诺来上课就送鸡蛋,尽管并非是真心求学,但是抗日的词能讲几句,会讲几句,我们识字班的小小老师们就已十分知足。但也由此可见,底层百姓爱国启蒙道路漫漫,还应十分加油鼓劲。
还要的是感谢的是子祥,愿意挤出空闲时间帮助我们宣传和识字,宣传班和识字班的同大多都是学生们,我们囊中羞涩,省出来的饭钱也都用来宣传报刊印刷和送鸡蛋,上顿没下顿,他便暗地里送些物资,我们开始义正言辞的拒绝,后来被他严肃反驳,危难时刻,不分你我,我们更应团结起来。
宣传常常会遇到到纠纷,百姓们被蒙蔽太久,觉得抗日跟他们无关,不理解为何抗日,宣传成员们碰一鼻子灰,灰头土脸的回来,有苦说不出。学生们势单力薄没少被“收拾”,等我在屋里足矣哭的震天动地时,一出门就撞到子祥,他看我这样还笑了起,我恼他,转头就走,他还笑嘻嘻的追上来。手里是拿给我的,他自己舍不得吃的鸡蛋。
读到此处,我不禁扬起笑脸,我想没有什么比志同道合的朋友们一起报国更为之欢喜的事,那份在动荡年代下显得格外真挚的爱意显得如此之珍贵,如此之美好,我迫不及待的读起下一封信。
1940年
王忍
自我抵青,我们已有数日未见,也不知你在妇女团工作的怎么样了,战争频发,想必你定十分繁忙,我还在妇女团时,我们的医疗储备匮乏和安全卫生就是个大问题。如今敌人的手段更为阴险肮脏,不仅毒害我前方浴血杀敌的战士,后方的救援部队也恐受牵连。路途遥远,我也不知这封信能否成功抵达你手中。先前写的信,没得到你回信,估计是已石沉大海,千言万语在心中,落笔但又忧我落泪就千般,万般止不住,你送我的那支钢笔,我用它写了不少抗日宣传报刊,慰问战士们的家书,它在我身边就如同你在我身边一样,我与子祥婚事将近,你若在我身边也不知道你那伶俐小嘴说出什么调笑我的话语来,小忍,我如今做噩梦也只能宽慰到自己说梦都是假的,小忍,你要平安活下去。
1940年秋
小铮姐姐
写下这封信时,我心中悲痛万分,国民党顽固派掀起反共的高潮,七月赣北前线上高,高安奉新一带,打了一次胜战,八月后,我们收到国民党政府让我们前去清理战场,虽然妇女团的女战士们都格外意外,但王忍姐姐还是和其余的姐姐们打扫战场,我因为年纪尚幼被姐姐们留下来,我也是听回来的姐姐们说。到了战场才发现连基本的口罩手套等防护用品都没有,提供战场上尸骨遍地腐臭冲天,苍蝇满头都是,尸骨上爬满了蠕动的蛆,有的尸体已经腐烂,姐姐们抬不起来,只好用铁锹八到箩筐里抬到郊外去。妇女团里有四位成员得了瘟疫发高烧,病倒了,其中小忍姐姐转为伤寒,医治无效,牺牲了。
我读书识字不多,不知如何安慰你,你和小忍姐姐向来要好,我们都是知晓的。你从前哄我睡觉给我讲故事,说你们那边的人去世了是不会哭的,因为你们知道人是会轮回的,生命虽在此刻消散,但在慢慢千年的某个时刻还是会存在的。小铮姐我不懂什么大道理,但是我只知道我们得要往前看的,你,千万保重好自己的身子。说不定百年后,等尘埃落定我们大家一定会在某处某地某日见面,就像你说的那样。
刘真妹妹
代笔朱子祥
刘真同志
你好,我是杜铮的爱人,西北空军部队第八支队朱子祥。铮儿得知王忍同志牺牲后,泪流不止,生一场重病。是夜,还在病房中,不曾合眼。她原想回信,奈何失万般都下不了床连笔都堪堪,拿不住,于是只好由我代笔,问候妇女团的各位女战士们。
你们不必担心铮儿,虽病情未见好转,但她的心智是不会被磨灭的,王忍同志的牺牲是光荣的,是英勇的。铮儿,内心悲痛十万复加,但燃起的是对敌人的熊熊烈火,她会带着王忍同志一同走向革命胜利的道路,为了祖国而战,为了和平而战。战争没有人不流血,不受伤,如果可以,我想她一定希望牺牲的那个人是她自己。
铮儿生病,还说不出太多的话。信简短,望各位同志见谅,千万保重身体,迎接胜利的到来。
信纸已经被我紧紧捏在手中,我想,残酷的命运已经找到了那群有志青年,命运又会将她们带往何处呢?
小忍
难得身体恢复了些,你送我的那只钢笔,现在也能提起写信给你了,也是惭愧,身子骨这般无用,像个残废呆在医院荒废度时光,你要是见了我这副样子,估计会说我什么“黛玉妹妹”,好一番逗我。想到此,我泪流不止,你才23岁啊,未来大好年华,怎么就,怎么就走得如此之早,得知你牺牲消息时,我正同孩子们提及你,想来我们相识,已有几年有余,我却感觉我们认识了大半辈子。第一次见面你头戴的小洋帽,身穿小洋裙,觉得你就是个资本主义大小姐,我们初次见面剑拔弩张,你不让我,我不让你。恨不得比出一个高低来,时局动荡,容不得我们胡闹。被上级批评反省后,我们都写着反思,敞开了心。
我才知你虽出身大家,文采出众,但因女子身份施展不出你的天赋,闯不出你的一片天地。新婚前夕,你就翻窗逃跑,匆匆留下一句话,便投身于革命,我们虽出身不同,但无论是出身在繁华的夜上海,又或是西部边疆。我们女性的命运都饱受封建礼教下的压迫,“女子无才便是德”,千百年来用谎言哄骗了无数女子前行的脚步,女子不仅可以拥有才能和学识还能拥有高尚的品德,我们又何其有幸能实现我们的理想和抱负,识字读书,你若还在,我想你还能做出更惊天动地,更伟大,更有成就的事。
瘫倒在病床时,我总是能梦见你当时妇女团的姐妹们围坐在一起,唱着歌跳支舞为战士们加油,你还记得我,说我要带你去家乡游玩的诺言,你说你是坚定的唯物主义,你说那才是科学,说我这宿命论是的是要当作反面教材说是什么侬赛先生non-science,我每每气到不愿同你讲话,而如今我也只得用它来宽慰自己,你莫要怕,我会来寻你的。
1944年
孙昌龄沈克进同志被反动政府以莫须有的罪名逮捕遇害,尸首挂在城外,示众。宣传团无奈从线上转为线下联络,六二三的炸弹,人心惶惶。职业学校所在地被炸毁,住观门街南头东侧吴斗,吴家四口惨死,家住新民街白氏夫妇二人和四岁男孩全部身亡,西宁有名的“汪裁缝”在这次袭击中炸弹直炸院中爆炸,无一幸免未。魏发基先生,北洋大学水利工程系学生深受重伤。
听到的全是熟人的名字,看到的全是熟人的脸庞,一夜间我家乡横尸遍野,这条路上牺牲了太多人,我还能活着看到胜利到来的那一天吗?我不知道。
1944年
子祥任务在身,未归。
时间的分秒钟,像针一样密密麻麻的刺在我心,我窒息的不能呼吸。
前些日子政府为受战争威胁的孩童们成立了一所学校,我应聘为教员。按照难童的文化程度程度,编级上课,孩子们的心灵虽受战争的折磨,但还是如此之纯洁,善良。
外面战火连天,无休止的战争,唯有学校里还能有些欢声笑语,不少孩童们大多都是陕西各教养所转移至我省的难童们,他们想在战争结束后返乡归里,他们拉着我的手说了不少家乡的美景,说是等他们回家,一定会给我寄些好吃的,好玩的,我都笑着应了下来。
难童中有不少双亲丧世,无家可归的孩童们,几经商讨,我们向上级报道,我出资设立孤儿院,收留这些孩子们,说是为了感谢我,孩子们都自愿同我姓,也了却了我未有子嗣的心愿。童言童语听得我不忍落泪,这样下去真成林黛玉了不成。
子祥杳无音讯,我心中早已有数,我独坐一宿,一夜未合眼。
前线送来他军中短报和亲笔遗书,子祥奉命带队轰炸陕县兵工厂,十六位空军健儿牺牲,子祥右肩,右肺被敌高射炮弹片击穿,血染千里,高空坠落,连尸骨都没留给我。罪孽深重的日军兵工厂在火海中灰飞烟灭,我的子祥也同它灰飞烟灭。窗外枯树,我和他原是想等到来年春,满园芳华,如今是盼不到了。
还未看完开头,我险些昏迷,通篇都是血书,写在衣袖的血书啊。
“卿卿我恐难归,误你大好年华,我悔不当初,国难当头,我应身先士卒,以身作则,你我伉俪情深,同样为爱国革命者,得你子祥之幸,爱卿之一念,使我勇于赴死就义也。教你余生孤身一人,我痛入骨髓,未能为你留下一儿半女,实事我人生一大憾事。千言万语只恐添你半分空悲切,此惟愿你保重体恤身体,将我抛至九霄云外,切勿黯然销魂,卿卿,我的卿卿,你的身子太弱,这是我实在放心不下的,我已托家中堂妹朱安堂妹夫魏名章,在我牺牲后,替我照顾你,若你寻得良人,也能替我为你撑撑气,你是新时代的女性,千万不要被封建所压迫,九泉之下,见你孤苦伶仃,形单影只,我定魂飞魄散,抱恨黄泉。为国征战沙场,是我等战士之幸事,此乃国家民族生存之关键,不成功便成仁,除死我们别无其它方法,烈火炎炎烧灼我身,我全然不怕,我想我最后一次呼吸,是念着你的姓名。
夜来幽梦忽还乡,小轩窗,正梳妆,相顾无言,惟有泪千行,料得年年肠断处,明月夜,短松冈。记起某年某月大雪纷飞,人间雪覆发,你我似白头,梦醒青衫湿,虽九死不悔。”
我心口止不住的痛,咳嗽不止,仿佛要把心肝全吐出来才罢休吐得我满手都是血,我竟还能笑出声来。我父母姐妹下落不明,挚友先后丧命,爱人粉身碎骨,他竟还留心让我保重身体,你叫我怎么保重!我又如何保重啊!我如今已是孤魂野鬼,一夜白头。
信件后几句保重大写浓墨,用劲划破信件,通篇笔墨晕开,我不忍再看。
早年间稚气未脱,无所畏惧的少女,毅然决然抛下安逸人生投身革命,抗战数年,只剩她一人,几十年后的我,早已知晓抗战终会胜利,带着未来预设的结局去看这不为人知的故事,尚且痛彻心扉,那她们呢?放弃自己大好前程的王忍,家破人亡的杜铮,粉身碎骨的朱子祥,再无被提及的刘真,抗战史上用笔墨带过的只言片语,是无数的烈士用鲜血,用至爱至亲的祖祖辈辈,换来的和平。
如今,只剩下最后一封信件,我忍着颤抖的手看了下去,杜铮还能等到抗战胜利的那天吗?
1945年
日本签订投降书,广播声的声音传来,冷肃的病房里传来人群里巨大的欢呼声,震耳欲聋,我的耳朵里都是轰隆隆的,鼻子酸涩涩的,我蹒跚着下楼,街上人群相互拥抱,敲锣打鼓的,有的人甚至拿出家里的脸盆,有的人站自家屋顶上高喊“日本投降了”的欢声歌唱,有的人都顾不得穿鞋穿袜子,街上一地的单只的鞋袜,人群拥挤着高唱着爱国歌曲,大家边哭边笑看见人抓住就喊“恭喜恭喜”,我起初是笑,接下来就是泪流满面,自子祥走后,我想我的心一如岩石般坚硬了,我以为我再也没有泪可以流了。
熙攘人群中,有人握住我的手。
十八九岁的少年,脸上洋溢着笑容,笑意从眉梢上扬起,弯弯眉毛“同志,同志,抗战胜利了,我们胜利了”接着,与我擦肩而过,我转头望时,他淹没进拥挤人群。
我想起,子祥也是在那般年纪与我在青见面,他一见到我,就笑了起来,我恍然间,觉得是子祥来寻我了,举国同庆的狂欢也能把我天人永隔的爱人,从天国与我这人间的孤魂同庆这一天吗?瞬息间,万籁俱静。
嫂子身体报恙已久,自堂哥子祥牺牲,便将自己所有的心血都投入难童教育之中,日本投降消息传来,闻此消息,顽疾攻心。送往医院时,神情恍惚,口中念着不少亡者的姓名,弥留之际,突紧握名章之手,误以为是堂哥,只笑着留一句“我来寻你”去世,时年29岁。
家书朱安
第四章留得清白在人间
我得到杜沁家人的同意,随后将这些信件和照片都送至省博物馆,用于抗战研究和红色教育,偶然发现的照片,揭开尘封多年的往事,我曾上网搜寻过信件中所提及的人物,却没有任何详细的资料,她们被淹没在尘尘往事中,不被记起。
如今想来,或许冥冥之中自有安排。我因奶奶逝世,无意间走进了这段历史,知晓奶奶当年是杜铮女士的义女,而救我于危难之际的阿姨也是杜铮先辈于省孤儿院收养的难童之一的女儿,我和杜沁都是她们的后辈,前辈们用鲜血换来的和平,现在由后辈们拂去岁月的尘土,让那段历史重现光明。这或许就是历史的使命。我与杜沁辗转多地探访那段历史下的人物,几经寻找下找到一位还在世的奶奶。
当我们将当时的照片递给那位年岁已高,头发苍白的奶奶时,她颤抖着的手无血色的嘴唇,布满皱纹的眼角滑落的泪,无意间,已然触动着我们在场所有人的心,在杜沁摄像机的记录下,从那位长者娓娓道来的那段历史会被所有人知道,会有人记得,在那雪山的深处,有的人曾经抛下过一切,甚至是生命去守护着一片圣地的宁静,我们会记得她们,历史会记得她们,贯穿着四代女性历史的洪流中,那颗报效祖国,实现理想的铮铮雄心和伟大志向,从未改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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